这与孟子、司马迁的说法截然不同。《竹书纪年》明确写道,伊尹流放太甲,乃是自立,乃是篡位夺权。更令人惊骇的是,太甲不仅不是伊尹迎回的,而是自己潜逃出来,返回帝都复辟,杀死伊尹。这段历史突然间变得扑朔迷离,让人难辨真假。
在这两种迥然不同的说法背后,我们隐约可以看到伊尹两张不同的面孔:一张面孔是圣人、道德家;另一张面孔是权谋家、谍战专家。本来这是一体两面,但后来的儒家学者们显然不愿意让圣人的形象与权谋沾边,于是一个伊尹被剖开成两个人。但是种种史料显示,伊尹确实是精于权谋,而恰恰是这一点,让《竹书纪年》中的说法有了合理的依据。
尽管《竹书纪年》的说法曾经轰动一时,可是由于只是孤证,在其他史料中找不到类似的观点,故而相信这种说法的人是非常少的。即便如此,我仍然认为对《竹书纪年》的说法要重视,因为它的资料较其他更古老,也更可靠。
现在所见伊尹之史料,多为春秋战国以后,这个年代距离伊尹已经有一千多年,如同我们今天看唐、宋史事,不一定十分清晰可靠,以讹传讹的可能性是存在的。值得注意的是,《竹书纪年》中所保存的商代史料,可靠性要超过《史记》,这一点从出土的甲骨文中得到证实。如果该书中商代绝大多数史料的准确性得到确证,却独独在这一重大事件(应该是商代最重要的事件之一)不可信,这未免显得奇怪。当然,我不是要下结论说《竹书纪年》一定是对的,只是想分析一下,伊尹篡权这种说法,究竟可不可能,有没有证据呢?
说实话,伊尹流放太甲的做法,有一点确实令人不解。
按照传统史学的观点,伊尹是贤相,他流放太甲是为了让他面壁思过。可是这里我们产生一个问题:伊尹既然认为太甲是昏君,何不干脆换一个君主呢?
应该说,伊尹有足够大的选择空间。
我们知道,商汤的儿子中,外丙与中壬都当过帝王,也就是说,外丙的儿子与中壬的儿子,完全有资格成为帝王。如果伊尹觉得太甲没有德行,完全可以从外丙或中壬的儿子中选取一人,立为新帝。以伊尹的权力,这样做根本没有任何技术难度,他为什么不做呢?太甲被流放在外,整个国家三年没有君主,这在古代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。
既然没有君主,此时的伊尹已经是帝国的真正统治者。
退一步说,倘若伊尹真的想要改造太甲,太甲要是一直不悔改呢,他该怎么办?按照孟子、司马迁的说法,太甲是三年后悔过自新的。假设太甲十年、二十年都不悔改,那么伊尹岂不是要一直摄政下去吗?如果伊尹真的那么相信道德的力量,相信可以改造一个人的思想,当初他为什么要拥护商汤称王呢?他为什么不在夏桀被流放的时候,等待这个帝王悔过自新呢?
按照这个思路分析,《竹书纪年》里关于伊尹篡权的说法,有其合理之所在。
后人否定《竹书纪年》的说法,大抵有两个理由:
其一,与其他史料不符。
但正如我上面所说,除非这些史料比《竹书纪年》更古老,否则即便《竹书纪年》只是孤证,仍然可能是真实的。有的朋友可能要问,那么《竹书纪年》里面所载的太甲杀伊尹的说法,为什么在春秋战国时代没有被学者们所引述呢?我们知道,《竹书纪年》本是魏国史书,由于魏国是从晋国分裂而来,故而继承晋国史书。春秋战国的文化重心一直是在东方,无论是先前的晋国还是后来的魏国,都没出现过大学者,有的只是纵横家与法家,他们关注的事情,都是现实的事情,或者是变法,或者是连横合纵的外交,并不热心去整理、普及、传播古代的文献。因此,魏国史书虽有对古史的完整记录,却不为人所知。
其二,根据《竹书纪年》的说法,伊尹篡权后,太甲从流放地逃回来,发动政变,杀死伊尹后,又让他的两个儿子继承其家业。这个说法,令后世学者觉得很荒唐。
比如唐朝学者孔颖达这样说:“必若伊尹放君自立,太甲起而杀之。则伊尹死有余罪,义当污官灭族。太甲何所感德,而复立其子,还其田宅乎?”倘若伊尹是个篡权者,死有余辜,怎么太甲在杀了他之后,还会让他的儿子继承其业呢?